上野乡,坐落于秦岭终南山下,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一个村落。
巍巍南山,皑皑白雪,残冬将去,阳春重还。
村口的大树下,一名五十来岁的老年男子正在修补着蓑衣,几家小童围着条大黄狗嬉闹。
突然,远处传来踢踏的马蹄声,伴着几声嘶鸣,打破了这份安宁。
嬉闹的孩童听到声音,纷纷转头望向村口的方向。
泥泞的小路上,隐约见两人骑着枣红色的瘦弱马匹,向着村子疾驰而来。
老者此时也放下手中的蓑衣,同样看着来人方向,眉目微凝,似有些不安。
这时节可是极少有外人进村的。
村中老少听到动静,不约而同的走出屋子,向大树聚拢,众人面上都带着一丝警惕。
不稍片刻,马儿便来到大树下。
来者是一长一少两位军卒,一人手中执着令旗,另一人拿着一卷竹简,勒马驻立。
来人并未下马,而是目光缓缓扫过大树下的众人。
“上野亭长何在?”
手执令旗的年长军卒率先开口,语气低沉,带着丝威严。
众人闻此,越发紧张胆怯,一时竟无人敢回话,却都把目光齐齐转向最开始的那名老者。
老者缓缓从人群中走出,直直对上二人,他身着短衫,有些破旧,但还算干净,与旁人相比有种别样的气质。
“老朽陈臧,是这上野乡亭长。不知二位军爷来此有何公干?”他躬身一礼,开口问道。
“我二人奉汉王诏令来此,将新的赋律告知尔等。”
那军卒看了眼老人,点了个头,算是回礼。然后从另一军卒手中接过竹简打开,再次抬眸扫了眼众人,方才读道:
“汉王诏:凡国中男子,上至五十,下至十六,皆按丁三抽一,丁五抽二,于二月初十日,赶至栎阳集结,服兵役。从今年起,国中之民,口赋调为七十钱,田税改为七税一。敢有不从者,依律论处,轻者男子充军,妇孺为奴,重者连坐!”
在场的众人听完,一阵错愕,好一会才反应过来,开始了窃窃私语。村里其他人此时也围了上来,更有胆大者直接就嚷嚷起来。
“这还让人活吗!”
“前年口赋才涨了二十钱,现如今又要涨,还一下就翻了一翻,这日子要怎么过哦。”
“又要服役,他爹那年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,怕是没了!呜呜……”
“……”
那名叫陈臧的亭长皱着眉思索片刻,回头抬抬手,哭诉声小了下去。这才转身对两名军卒道:
“二位军爷,这眼看就到春耕了,此时抽调男丁服役,怕是要误了整年的收成呀!
另外,这口赋一下涨了一倍,乡间穷苦,三十五钱已是极限,七十钱不是要了大伙的命吗?
而且往年田税都是十二税一,若是七税一,今年冬天又不知要饿死多少人。求军爷可怜可怜我等乡野小民,给留条活路吧!”
说完直接朝二人拜了下去。
其他的村民跟着附和,更有几人陆续跪下行大礼。
年轻的军卒见此,叹了口气道:
“你们求我二人没用,我等也是依令行事。时下汉王正与楚人交战,缺兵缺粮缺钱,征徭加赋在所难免。世道如此,非你我能左右的,陈亭长还是尽快将各里的丁壮清点了,莫误了期时!”
“这……”
陈臧没再纠缠,他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。诏令已下,他们除了依律行事,别无他法。若是抗命,自己身死不说,只怕整个上野村都保不住。身处乱世,哪个不是想着能多活一天是一天,至于今年冬天会饿死多少人,眼下也顾不上许多了。
“二位军爷远来一路辛劳,不如下马歇息片刻,喝口水。”
他挥手示意众人先行散去,同时让人去准备吃食招待眼前两位军卒。
二人对视了一眼,转头回道:“那就有劳了。”
说罢翻身下马,随老者走到大树下的石头上坐下,接过一小童怯怯端来的两碗水。
“山野清贫,无甚可招待二位,只有这些熟肉干乃小儿从山林中猎得,望二位军爷莫要嫌弃。”
陈臧从一妇人手中接过一碟子熟肉干递给二人,碟子上面还摆着两块黍饼。
二人也不客气,接过食物开始吃了起来。赶了大半天的路,确实饿了。
“我观陈亭长行事,也是见过世面的人,当知这赋律之事不是我二人能更改的。”
年长的军卒啃着手中的肉干,向陈臧解释道。
态度比先前好上不少。
“唉,老朽知晓”陈臧摆摆手,轻叹一声。
“那就好,既然亭长如此明事理,我不仿再多句嘴。现今天下动乱纷纷,各地都不太平,时有匪患。亭长点齐各里丁壮后,可先至渭塬城,与那里的徭夫一同前往栎阳城汇合,路上也能有个照应。”
对方好心提醒。
“多谢二位军爷提点,老朽先行谢过。”
陈臧向两人拱了拱手,继续正色道:
“我们上野亭地处偏远,消息闭塞,此番恰好遇到军爷,有一事想询问二位。”
“亭长不必客气,有话就说吧。”
陈臧见此也不客气,身子往前凑了凑,压低声音。
“敢问我大秦……真的亡了?”
两人听到陈臧这一问,目光顿时一紧,相互对视了一眼,犹豫了片刻,其中一人才开口道:
“亭长难道不知吗,两年前楚人项羽攻破咸阳城,杀了二世皇帝,大秦已然亡了!现今我们秦地已尽归汉王。”
“我大秦不是都灭了六国,一统天下了吗?”陈臧似乎不愿相信。
“唉,只能说是大秦二世皇帝无德,守不住这天下。我等也只能在这乱世中随波而流,求一线活命的机会罢了。”
“怎会如此?我大秦可是有百万之师,也挡不住楚人?”陈臧乃不死心继续问道:
“再说,不是还有天凤将军,还有他率领的墨家呢?我秦人谁不知道,天凤将军乃大秦之柱,墨家为苍生之望!有他在,秦怎么会亡?”
“天凤将军?早没了!”年轻军卒接过话。
“二世皇帝刚登基,就下令诛安国公满门,自毁柱石。就连墨家也没放过,被四处追杀。如今呐,墨家已散,再也见不到墨者走世间咯。”
军卒说完,也是一声叹兮,自顾摇摇头。
“不可能,天凤将军那般人物,怎会落得如此!”陈臧有些激动,声音带着一丝颤抖。
“你别不信,此事在外面已是世人皆知。不过据说天凤将军没有死,只是失踪了……”
“好了,这些也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。”
年长的军卒开口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。
“陈亭长还是早些准备眼下征役之事,莫忘了汉王的召令才是。时候不早了,我二人还要赶路,就先告辞。”
说罢,二人不忘抓起没吃完的肉干,翻身上马,望了眼呆在一旁的陈臧,悠悠远去。
这时,一旁的小童走上前来,拉着老人的手摇晃道:“阿翁,天凤将军是谁呀?墨家是什么?”
老人呆呆的没有回答,而是面露悲戚,仰头看向天空。
几片乌云不知何时又档住了阳光,又要下雨了。
“难道锯子已不再顾念九州生灵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