酉时才刚刚过半,天就己经黑了。
云开城以西,常理司内。
杜宸渊翻开最后一本文书。
每月上旬前几日,他这个常理司一把手都不得闲,要忙着审阅地方上报的案件。
如果天下太平,没其他事的话,光是看这些卷宗,他也能在桌前坐上一整天。
任职这西年来,杜宸渊见过各种奇葩的人和事。
虽说有些不是亲眼所见、亲身经历,但只看文书上的描述性文字他就觉得离谱,并且能脑补出一系列场景。
“烫、烫!
呼~好烫!”
这“呼哧呼哧”的吹气声,将杜宸渊的思绪打断,他才想起书房内还有一个人——严澜就盘腿坐在靠窗的地毯上,从暖炉上取下一个刚烤好的紫薯。
紫薯太烫,他条件反射地甩了出去。
烤得软糯的紫薯,被摔成了一块厚饼,紧紧贴在地上。
杜宸渊抬眸看着严澜的背影,又看了看手中的文书:“紫薯你多少钱买的?”
严澜没听见,专心致志地将暖炉上剩下的紫薯取出来。
他平日话多得出奇,唯独只有“吃”这件事能让他安分些。
“啊?
扛把子。”
杜宸渊又喊了一声。
严澜还是没反应,心无旁骛地剥着紫薯皮儿。
“严澜!”
杜宸渊从盘子里抓起两粒花生米,不轻不重地打在严澜的后脑勺上。
“到!”
又是条件反射,严澜蹭地站起来,几乎闪现在杜宸渊身侧,他一脸茫然,“你叫我?”
看着他手里的紫薯,杜宸渊有些无语。
“问你紫薯多少钱买的?”
杜宸渊瞟了一眼门边堆成小山的紫薯。
“问这个做什么?”
严澜顿时有些紧张,“怎么了?”
“沐州有起刑案,说犯人买了几个红薯,称下来只有五斤,结账的时候对方要收五钱银子。”
杜宸渊将文书递给严澜,又顺势拿走他手中剥了一半的紫薯,“两人便起了争执,最后他气不过,抄起旁边屠夫的刀将人砍成了重伤。”
杜宸渊剥完了紫薯皮,一口咬了半个。
“什么红薯这么贵!”
严澜将文书扔在桌上,“吃了要成仙?”
“刺客嘛,到处都是。”
杜宸渊悠悠道。
“但他不能拿刀砍人是真的。”
严澜双手抱在胸前,半边屁股坐在桌沿上。
杜宸渊点点头,突然听出了点别的意思,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:“京城的紫薯怎么卖的?”
“还,还好……吧?”
严澜一愣,又开始心虚起来,眼珠像卡住了一样看向杜宸渊,“我买的大概就一钱银六个,比一钱一斤的便宜多了!”
说到后面,他还露出一副捡了大便宜的表情。
听了他的话,杜宸渊突然觉得嘴里有些硌牙。
这吃的哪是紫薯?
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!
“地上那堆少说得要五两吧。”
杜宸渊再一次见识到了严澜花钱如流水的本事。
“放心,”严澜嘿嘿地笑,“没用你的钱。”
“那没事了,”杜宸渊吃完最后半个紫薯,起身朝暖炉走去,“味道还不错。”
冬日严寒,这几日又下了雪,饶是习武之人不注意也会冷得打哆嗦。
杜宸渊便是在前日才将好久没用的暖炉“请”了出来,点上梨木炭条,房间瞬间暖和了不少。
严澜的办公书房本该在旁边,但他这人长了两条腿总是闲不住,不是在杜宸渊这里炫轻功,就是在验尸厅看陆空河研究尸体。
无奈这几日陆空河休假,无事的时候,他便只有这一个地方可待了。
前日,严澜惊奇地发现杜宸渊竟用上了暖炉,便觉得这东西不充分利用起来就太浪费了,于是盘来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铁架上烤。
他只能庆幸这没有影响到杜宸渊办公,否则早被一脚踢了出去。
“你的手法越发娴熟了。”
杜宸渊坐在暖炉前,看着严澜用夹子给莲蓉糕翻面,终于做出了评价。
“那是!
澜哥我熟能生巧。”
严澜丝毫不谦虚。
“我的意思是……”杜宸渊剥了一个红橘缓缓道,“你最近闲得不是一点。”
“那是!”
严澜欣然接受,右手握着夹子往上轻轻一抛,一个三指宽的小紫薯便圆润地在空中翻了两圈,最后又落在铁架上,“能用得上你大倾司的,我就可以多躺躺,养精蓄锐嘛。”
杜宸渊早听惯了这句话,他没有理睬,只是接过了严澜用夹子递过来的红豆糕。
严澜这人他是了解的,只要能闲着就绝不会给自己找事做。
连着忙了三天,杜宸渊终于决定先放过自己。
他这会儿坐在暖炉前才感觉到什么叫做惬意,以至于最后那本文书,他今日也不想看了。
然而事与愿违。
杜宸渊闲下来没一刻钟,便有人小跑着进了院子,首奔书房。
他和严澜齐齐刷刷地抬头,看见赵响站在门边。
“大倾司!”
赵响高声喊了一嗓子,看见房内还多了一人,就又添了一句,“啊~严执事。”
“来得正好,”没等赵响说明来意,严澜便举了举手中的紫薯,“刚刚多烤了几个。”
赵响在过来的路上还十万火急,一听这话就更急了,便顾不上道谢:“两位大人,陈将军和长明王府的世子又打起来了!
这会儿世子在外面……哭。”
只听到“陈将军”三个字,杜宸渊便知道接下来的话是什么了,烤暖炉吃紫薯的大好兴致顿时消失殆尽。
要说是其他事,杜宸渊会第一时间处理,但对于将军和世子这两人,他是一点也不想理会。
“好。”
杜宸渊应了声,叫赵响先去控制一下局面,随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乌梅龙井。
“你不去?”
严澜挑挑右眉。
“他们二位都是常客了,”杜宸渊毫不在意,语气中却还是带着些无奈,“不急这一时半会儿。”
毕竟将军和世子光是因为打架,这最近两年内就己经来过常理司五次了。
他们在常理司或许比在自己家还熟悉。
喝完茶,杜宸渊还是起身拍拍屁股往正厅去了。
对方身份摆在那儿,就算他是大倾司,也不能把人放一边晾久了。
刚迈出房门,他就被一股冷风吹了个激灵。
天上的云层压得很低,似乎稍微踮踮脚,头顶就能碰到。
空中无星无月,只是灰蒙蒙的一片。
七弯八拐后,杜宸渊来到了正厅。
正厅是常理司标志性建筑,单看外观像是一座殿堂。
三樘双开大门正对着的白玉墙上,嵌着用黑曜石雕刻而成的“律”字,庄重威严,这就是《成安律令》的精髓所在。
正厅内有人在哭嚎,不带一点演技地哭嚎。
让在场的人听了想笑,但碍于身份地位,只能抿着唇咬着舌头掐着大腿,憋着不笑出声来。
和严澜一起跨进门槛的那一刻,看见眼前的场景时,杜宸渊确实被怔住了——前几次,长明王府的世子萧北明会抱着正厅内的柱子哭,让人拉都拉不下来。
这次却画风突转,他干脆坐在地上,双臂紧紧地抱着一条紧致匀称的腿。
那条右腿的主人便是陈意将军。
陈意今年二十有七,生得一副好皮相,两只凤眼时常带着些锋芒。
此时,他满脸不悦地坐在桌案旁边,这就让那对凤眼看起来更锋利了。
“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。”
陈意声音压得很低,“把手给我松开。”
“我不!
我松开你就跑了。”
萧北明手上加大了力气,坐在地上晃来晃去。
陈意他胯有些疼:……俗话说忍无可忍,无需再忍,陈意一拍桌子,猛地站起来。
坐在他脚边的萧北明没来得及准备,差点摔倒,虽然如此却还是不肯松手。
陈意试图拔了拔自己的腿,无果,于是怒火中烧,抬腿架势就要将萧北明踢出去。
见状,赵响赶紧上前一步拦住:“将军!
将军使不得。”
要是世子爷在常理司有个三长两短,麻烦的可是他们大倾司!
陈意紧了紧拳头,最后还是忍住了,用余光瞥见外面走进来两个人。
照理说他此时应该庆幸,终于有人来救场了,但他却很快将视线移开,一点儿不想多看杜宸渊一眼。
“大倾司你可算来了!”
萧北明见杜宸渊走近,立马跳了起来,手拽着陈意的袖子大叫道,“他他他,陈将军他又打我!”
不用问杜宸渊也知道这俩人是怎么过来的。
按照惯例,应该是萧北明先说了“陈将军克妻”,恰巧被正在休假的陈意听见,随后陈意压制不住暴脾气,挥手就是几拳,最后萧北明打不过,硬是玩命拽着陈意来常理司找人评理。
杜宸渊将两人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,心道问题不大,跟往常一样简单调和两句把人打发走就好。
看着萧北明己经是弱冠的人了,还跟个大龄巨婴一样,杜宸渊头疼。
看着陈意,他不仅是头疼,还有慢慢燃烧起来的——恼怒。
很巧,就在这时杜宸渊正好对上陈意不悦的视线。
错开眼神的那瞬间,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闪给对方一个半虚的白眼。
关于大倾司和大将军之间的爱恨情仇,应该是每个人都知晓的。
五年前的三月初七,杜宸渊的义姐云未染嫁入陈府,新婚第二日他便得知云未染的死讯,闯进陈府后,他第一件事就是将陈意暴打一顿。
后来经查,证实了云未染只是死于意外。
从那以后,杜宸渊便和陈家结下了梁子。
“啊——”一声呼号突然爆发,在场的人纷纷看向惨叫的人。